定远作家蒋林散文随笔集《虚度光阴》近日已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发行。该书是作者的第二本散文随笔集。包括四个部分:我的西街、点点琐忆、偶遇情致和“目中有人”;共收入五十三篇文章,其中包括师友的两篇评论。文集包含了作者对过往生活的追忆、对海外亲情的思念、对闲情逸致的玩味和对文本内外的看法。
(蒋林,安徽定远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安徽省滁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、安徽省定远县作家协会主席。出版诗集《西门大街》、散文随笔集《“蒋”话》《虚度光阴》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诗刊》等国内专业文学刊物发表诗歌作品数百首;诗作入选《中国年度最佳诗歌》《中国诗歌年选》《中国诗选》等多种选本。获安徽省报纸副刊好作品奖、鲁藜诗歌奖、全国教师文学表彰奖(叶圣陶文学奖)暨全国十佳教师作家称号。)
新书内容节选
江淮之间的定远味道
1.卤鹅是定远的好
一个地方,若有人在历史风云中站住了脚,往往会有别的地方冒出来“认领”人物出处。这事常见,山东某地就好说“戚继光是俺们这儿的”。然而,将军本人并不同意这个说法 —北京龙潭寺和安徽齐云山,尚存两处石碑,上有落款:“定远戚继光。”这个证据似乎可以堵嘴。
不仅是人物,食物也一样。
戚继光的家乡定远,有一种熟食叫卤鹅,非常好吃。本乡本土的人好这一口自不必说;外地人,以我几十年积蓄的印象,可以说好评绵延不绝,差评从未听说。
邻县也有卤鹅,名气也是不小;我品尝之后,当然也夸赞不已。但我就不去比较谁更好吃。为什么呢?因为定远卤鹅与其他地方卤鹅,说到底,就是个卤鹅,只是口感上有差异,并不存在“卤”品高低的问题。口味的事情,没有多少道理可讲的。如果硬要讲,那就是儿子是自家的好,香水大概是隔壁小王家的好。
写文章仔细描绘定远卤鹅的妙处,当然是不错的,但我觉得不要过于使劲。我看过一些连说带比画的表扬性文字,便想到文字后面梗着脖子的那个样子,忍不住笑。
不同的民风在舌尖上回旋,你家孩子喊你爸,他家孩子喊他爹,谁也不能说谁喊的不对头。只需要明白,这是缘分,这是造化,心生欢喜就好了。
邻县的卤鹅,与定远卤鹅一样好吃。
戚继光是否尝过家乡卤鹅?不晓得。他是真实的人物,无记载,不瞎说。但是,好汉神机军师朱武和打虎将李忠,想必是吃过的。文学形象嘛,可以合理地想象。定远坐落于秦岭余脉江淮分水岭,属南北要冲之地。此地男人的性情,总体偏爽直,颇显大碗大口之气。江湖场景,扯一只卤鹅大腿下酒的画风,想来是适合定远人的。
因此,按照山东民歌《谁不说俺家乡好》的道理,我说卤鹅是定远的好,应该不会有争议吧?
2.独一无二的桥尾腊肉
天下腊肉名堂不少,多以五花肉为主料,也有腊猪头肉的、腊槽头肉的、腊猪蹄猪肘子的、腊猪肝和肥膘的,甚至还有腊整猪的,唯有安徽定远炉桥镇专腊猪屁股;做成了就叫桥尾腊肉。
选材自然是坐臀。环切之后,正面状如团扇,拖曳一根翘尾。这块大肉,除了半截尾骨,其余尽是玫瑰红和羊脂白,看起来非常丰润。一番腌制,几度晾晒,这一盘“美臀”就名副其实了。当然,腊肉是用来吃的;桥尾腊肉可蒸可煮,口感十分地好。有一道冰糖炖桥尾,辅之以冬笋,要害在于提鲜的冰糖。若一时寻不到冬笋,可以定远的三和萝卜替代,味道也是不丑。每次品尝,我的味蕾都十分活跃,胃口大开得不像话,吃相肯定也是不好看的。想想也是,美食当前,鬼才愿意咬文嚼字。
这桥尾之桥是怎么回事?桥是炉桥的桥。曹操曾在此建炉铸器,冶溪滨、石桥旁有炉百座,因此得名百炉桥,简称炉桥。
炉桥是千年古镇。
桥尾腊肉为镇上的卜姓屠户独创。清代,卜姓人家来到炉桥做屠宰行。行会有规矩,外姓人若想在此立足经营,需过“下油锅捞秤砣”这一关。卜姓家族出了壮士,经受住了考验。
古镇鼎盛时期,市面有上百个肉案,行业竞争可想而知。
卜姓屠户在皮厚、肉丰、油多的定远黑猪身上另辟蹊径,一做,便做出神形俱佳的桥尾腊肉。后经古镇的水旱码头声名远扬,直至成了朝廷贡品。我觉得,怪了不起的。
卜,作姓氏时念bu(补,上声),也念bo(如萝卜,轻声),通仆时就念 pu(如仆人,阳平)。但是,在炉桥方言里,这个字念 pe 或 be,去声。卜,一竖一点,象形地看,可以视作独一无二。
我们口口声声说桥尾腊肉,非遗传人卜修孝师傅说:我们家叫它“翘尾腊肉”。自有另一番说道。
3.高来高去的池河糕
自有记忆起,就记得,走亲访友“每带饼饵为相见之礼”,
池河糕为必选的伴手。而且,客人临走时,主人如果是讲究人,则会回敬礼物以示不吝;其中,亦必有池河糕。这是什么意思?这是糕(高)来糕(高)去的意思。
做成像云片、入口像雪片的池河糕,当然出自池河镇。池河是淮河支流,源于定远西北方向的大金山,像一只玉臂,环抱了大半个定远。池河镇坐落的位置,大约相当于臂弯之处。
这是一个有灵气的地方。
这地方有一副对联载入了县志,上联是“池河无水也可”,
下联曰“杯桁去木不行”。杯桁是明朝时一座桥的名称,现在还在池河镇西头实用着,叫作太平桥。
太平桥下的这段水域,活跃着一种鲌鱼,当地人俗称它翘嘴白或者参条子,其实,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梅白鱼 — 梅雨季节的翘嘴白。
池河镇还有特产小磨麻油,好处自不必说。
做池河糕,主料是糯米粉,麻油和蔗糖是添加剂。有一现象可以叫绝:揭一片糕下来擦火点燃,蓝焰之中有滋滋油花。
噫嘻!这样描述并不显得美好。如果需要一个比方,我觉得做成之后的池河糕,就像一个扮好妆容的青衣,麻油和蔗糖的香甜,当是楚楚动人的花旦手里甩动的长长水袖。
突然觉得这样的比方也不合适 — 捏一片姣好的池河糕,总在遐想而不入口,是不是显傻?
儿时,特别期待亲友来家里走动。小生鸡、大草鱼、土鸡蛋、饼折子、粉丝、花生、山芋、馓子、麻饼、桃酥、红糖、白糖……抑或“团结”“百寿”“明光特曲”“古井贡酒”……
无论怎么搭配,伴手的池河糕,总是少不了一条两条的。
大人们在好寓意中得到些欢喜,我有口腹小满足。
日子往前蹚,人生步步高(糕),中国人嘛,心灵深处还是愿意信的。
4.梅白鱼是第几鲜
江南水乡有一种水八仙名号,一听就觉得舒服。分解开来:茭白、莲藕、水芹、芡实、慈姑、荸荠、莼菜、菱,这些水灵灵的词就像自带仙气似的,看着也很舒服。叫她们八仙是叫对了。还有人把水里的另一些活物也归纳了,叫作水八鲜,想想也有道理。大闸蟹、桂鱼、昂公、鲶鱼、甲鱼、痴鱼、白条、青虾,哪一样做好了,味道不是足够地美?
但是水里的鲜又哪能被人一网打尽呢?
我们皖东有一特产,叫作梅白鱼,真正是“鲜得使人不忍离去”。
梅是梅雨季节的梅。每逢梅雨季节,淮河支流池河流经的定远段、凤阳段和明光段,特别是定远的池河太平桥(杯桁桥)往北五里,至清水湾一带,一种叫作翘嘴白或参条子的鱼,必现特异之质:色白如银,浆汁似奶。众多传说中,我以为关于庄子的那一条最有神韵,不妨转述:时值梅雨,庄周钓归。悬鱼于门锁,寻妻。回,见鱼骨完整,余皆化奶渍淋漓。周大奇。
梅白鱼当真娇滴滴如此?夸张了、夸张了。但是池河里的梅白鱼,在梅雨季节的确是有些异象的:梅白鱼之雄鱼腹内有腺体,当外部环境合适时,就会分泌出乳白之液,似为自证娇美,异于寻常。
梅白鱼身段如银条,体内藏鲜嫩,适合清炖、红烧、蛋蒸、生拌和做酸菜鱼。五种常见烹饪之法中,我最喜爱蛋蒸。银条躺在颤巍巍的鸡蛋羹里,说雍容也可,说慵懒也行,总之是可人得要命。这个小家碧玉,丝毫不输别家淡水里的闺秀与娇娃,我就当它是第一鲜,怎么了?
梅白鱼的传说与庄子有关,也有与淮南王刘安、与朱元璋、与乾隆有关的;我觉得,怎么也得与池河流域的青年男女有关。我觉得若去采风,站在池河的河岸边,是非常适合唱《风含情水含笑》这首甜歌的。
5.江南宣纸,江北千张
你看看,我牵强了。把宣纸与千张放在一起说,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?是,的确有点拉郎配的意思。但是,不把宣纸与千张放在一起说,我觉得实在有点对不住我们定远三和集镇的这种豆制品;换句话说,用宣纸的名声来比拟我们三和千张的好处,易懂。
相似之处是有的。宣纸是一张一张制作出来的,三和千张也是;宣纸来自纸浆,三和千张来自豆浆;宣纸对青檀皮、稻草、杨桃藤等原料要求颇高,三和千张对黄豆、水质和石膏的要求也很精细;宣纸轻薄而有韧性,团揉之后即可复原,三和千张大体也有类似的性质……
但宣纸登的是大雅之堂,三和千张进了寻常人家。
本地文化人写了不少夸奖文章,王婆卖瓜嘛,合乎情理。
所有关于三和千张的文字,没有一句话往达官贵人身上扯,也没有杜撰任何传说虚构它是珍馐贡品,更没有搬出《本草纲目》佐证其神奇,都是些平易近人的大实话,我觉得蛮好。千张好吃,实话实说就好了。
在咀嚼中竖立起来的口碑,能站得久,而且有一团香喷喷的气息氤氲其上。
那一次,我在三和集镇的王姓作坊里边看边聊,问了许多傻气直冒的话,好在锅灶里的热蒸替我遮掩,脸上才没有过多的尴尬。倒是看着一家人从纱布里揭出成品千张,恍惚间,竟与在泾县的宣纸博物馆观摩的印象叠合起来,一时陷入痴心妄想。
一刀宣纸一百张;码放整齐的千张,别称百叶。
三和千张的产地当然是三和集镇。顺便说一句,三和之名,源于集镇上吴、李、王三姓的先争后和,三和。这个地方出过明朝的功臣,是两兄弟:江国公吴良,海国公吴祯。三和地下的石膏资源丰富,品质优良,名冠华东。特别有意思的是,那一条神奇的池河,在这里拐了个弯。
6.乡间金叶饼折子
饼折子,其他地方没有。
其他地方做饼,如果能扯上“饼折”二字的,顶多是把饼“折”起来吃,是吃法。可以是烧饼、烙饼、葱油饼、鸡蛋饼什么的,却不是我们讲的饼折子。孙悟空是猴子,但猴子不是孙悟空。
我们讲的饼折子,也是先“饼”而后“折”,但是折了之后,不是就菜吃的;我们县的饼折子,就是菜。
如果要论一论,可以这么写 —
摘要:把花豇豆、绿豆磨成粗面,掺少量细麦面,加水,和成稀浆糊;在文火烧热的土灶铁锅里摊煎,至七分熟,铲起挑出,于室外晾晒;又至半干,取回刀切,或方如火柴盒,或菱如梭镖头;再行晾晒,至焦干,仿佛卷边翘角的金叶。乃成。
关键词:豆面、香、可贮存、老家的味道。
正文:— 嗨,正文个 P !摆龙门阵说乡土味,哪有这么论的?这么论,定是个迂腐书生!
我们县以饼折子入菜,多是素菜荤做,红烧,可以配小乌菜,也可以单烧,捏一撮葱姜蒜当配头,大火大油,老抽香醋,做成后的味道,一点儿也不输包菜肉片。饼折子入菜好吃,表面看是油爆之功,其实,是因了豇豆和绿豆的天香,那才是灵魂。饼折子还可以“下”到青菜汤里,小孩子吃着香,会吧唧嘴的,惹得娘老子教训。
我把饼折子带到太平洋对岸,久未回家的孩子吃得笑嘻嘻的。
我老家是定远县蒋集镇大庙村蒋岗,这里特产饼折子,归类在“大庙味道”里。不信?上网一搜便知。跟饼折子挨在一起的名字,一个叫韩朝霞,是脱贫户,也是农村电商,面善的很;一个叫方浩亮,是村里第一书记,也是“大庙味道”的策动者,是个英俊的八零后。
敝乡地处江淮分水岭脊背,有饼折子一味闻名南北,多少有点意外。为什么意外?因为很多年来,我们都没意识到,那一口袋、一口袋的焦黄泛香的饼折子,竟如金叶一般值钱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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